沈义伦(刘温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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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言
公元960年(后周显德6年)春正月,后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:传闻契丹伙同后汉的大部队即将南下,进犯“主少国疑”的后周。此时,后周世宗刚刚去世半年,小皇帝后周恭帝年仅7岁。
紧急关头,曾经被剥夺了军权的殿前都检点赵匡胤被重新启用,再次成为大权独揽的最高军事长官。
接下来,后周的军队整军北上迎敌。但开拔到距开封20公里的陈桥驿(今河南封丘东南陈桥镇),却又止步不前,一连多日没有消息。
赵匡胤在军中诸将的拥戴下“黄袍加身”,终于僭越称帝。大军回师开封,后周恭帝禅让,赵匡胤登基称帝,国号“宋”。
江山鼎革,除旧布新。北宋建立后,政治、军事、经济、文化面貌一新。各项新举措频频出台,有人注意到,连宫中宴会的规制也与前不同了。
本文重点探讨两宋(尤其是北宋前期)的“曲宴”习俗,竭力弄清这一风俗如何影响特定时间段内北宋的军国大事,以及其中展露出来的“和合”智慧。
一、曲宴的种类与特征
曲宴是古时宴飨(亦称“宴享”)活动中的一种。宴飨是古代帝王设宴招待群臣、国宾(一般指来自外国的外交官)的活动,比较隆重。
其种类很多,但从场合、规模、参与者身份及地位等来划分,可分为大宴、曲宴、赐宴(一般选在重要节日进行)等。
大宴是皇帝亲身参与、规格最高的宴饮活动。
在宴会场所(在哪一座宫殿举行)、座位安排、宴会程序以及如何奏乐(使用什么乐器)、由谁奏乐、乐曲的次序等方面,都有详细的规定。
甚至,对于在大宴上出现的违背礼制的情况,也有相应的纠察弹劾制度。
至于曲宴,因为留存的文献比较有限,其特征、规制,尚不明晰,需要做进一步的研究与探讨。现在能够确认的是,曲宴属于规模较小的私人宴会。
最早的记录是在三国的魏明帝时期,“帝游后园,曲宴极乐”(《资治通鉴》)。
元代人胡三省解释“曲宴”时候说,“禁中之宴,尤言私宴也”,认为是设置在皇帝居处的宴席,就仿佛是朋友间的私人宴会。这是“曲宴”的基本特质。
曲宴比较自由随意,比较自由,甚至可以理解成:一切听皇帝的,皇帝说咋办就咋办。
宋代的曲宴大概有如以下几类:
其一,内苑曲宴。指皇帝到私家宫苑游山玩水,或者视察庄稼长势、射猎过程中举办的宴会。比方说在《宋史》中频繁出现的“赏花钓鱼宴”。
其二,垂拱殿宴请辽使臣。金和蒙古崛起之前,北宋与辽国打交道最多,所以史书多次记载皇帝在垂拱殿宴请辽国使臣。
这在真宗、哲宗朝比较多见。有些研究学者认为宴请外邦使节,当用大宴,但对于非重要的一般性(礼节性、例行性)交往,很多时候才采用曲宴。
其三,内殿赐宴大臣或外邦使者。
大臣领兵镇守边疆,或者外国使臣到来或辞行,皇帝也会举办宴会送行,从规模上来看,也属于曲宴。
地方节度使(宋朝称为某某“军”)来朝觐见(述职或汇报工作),节度使或外邦遣使朝贡或祝贺。
本国外交使节岀使前辞行,一般也都要举行曲宴,君臣、宾主酒酣耳热,倾心交谈,尽欢而散。
第四,修书宴、观书宴、讲书宴。
修书宴:宋代承续唐代的修史制度,设置修史院撰修国史,工作完成后,皇帝会赐宴编撰人员;
观书宴:皇帝带领群臣观赏书画,观赏活动后,一般皇帝会赐曲宴于臣子;
讲书宴:汉唐以来有为皇帝讲经论史的习俗,到宋朝开始开设经筵,讲官一般由翰林学士担任——这是皇帝接受儒家教育的重要方式。
每隔一段时间,皇帝会给自己的老师赏赐,赏赐之后一般会赐曲宴。据史料,讲书宴的习俗在北宋、南宋都盛行。
总之,宋代曲宴在设宴场合、设宴目的上各有不同,并无常制,基本上唯皇帝决断而定,参加宴会者多为皇帝治下的近臣、重臣,偶尔有辽国使者参杂其间。
综合来看,比较自由,因而更能尽兴。当然,这种宴会与威严隆重的大宴相比,就显得较为随意,在规模上也与大宴相去甚远。
二、曲宴在朝堂上的政治功用
曲宴,归根到底是为了沟通,而且宴会的核心人物永远是皇帝本人。只有在皇帝有意想跟某一个或某一群人沟通时,曲宴才有意义。
也就是说,曲宴是诸多宴会品类之中,相对比较方便,而且没有各种礼仪束缚的聚集活动之一。甚至可以说是最合适的。
论及曲宴的目的,无非是以下几种。
说到底就像今天的职场之中,老板与员工的博弈一样,主要其目的是利用、使用的关系。
臣属不仅要甘心为皇帝所用,而且要不遗余力,要使出浑身解数,要肝脑涂地,并落实到实际行动上。
(一)恩威并施,笼络控制军事首领
唐代以后,地方军阀(节度使)尾大不掉,不受中央政府控制,一直是社会变乱的关键问题。
地方军阀之所以敢和中央抗衡,看上去是因为有财政上的自治权、人事上的自主权,实际上还是仰仗手中的“枪杆子”。自唐末开始就是如此,所以宋太祖势必高度重视兵权。
宋朝立国之初,将军拥兵自重,跋扈之气未除,宋太祖甚至怀疑大宋江山时刻有兵变的可能,因为自后周往前数,主将拥兵,披上黄袍、变身为皇帝的例子太多了。
大军出征之前,皇帝在宫中实行曲宴,为出征将帅饯行,并叮咛嘱托,已成惯例。
如王全斌征伐后蜀,曹彬征伐南唐,宋太祖都是当面授予机要,明确分清责权,竭力避免各种推诿扯皮,甚至兵变发生的可能性。
一方面施以恩德,无微不至,另一方面敲山震虎,巧言恐吓,以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法统御这些指挥员。
曲宴恰恰为宋太祖提供了与臣下的“别样”的沟通机会。
有些话,确实不适合在朝堂上,当着所有大臣说出口;在对坐饮酒、倾心交流的曲宴上,则完全没有任何忌惮,而大臣(领兵官)也不会产生误解,发生歧义。
宋太祖登基一年半以后,某一天召集石守信、王审琦等人饮酒,后世称这个曲宴集会为“杯酒释兵权”。
赵匡胤首先引起话题,说自己担惊受怕,怕手下的大臣谋反。这些老同事都吓坏了,赶紧问有没有什么两全之策。
赵匡胤说,你们为什么不能申请裁撤兵权,出去当个节度使那样的大官,买一处大宅,每天花天酒地开开心心地颐养天年?
赵匡胤还承诺说,我们可以约为儿女亲家,“君臣之间,两无猜疑,上下相安,不亦善乎?”这些大臣都明白了自己的处境,第二天纷纷提交申请,主动要求将兵权上交给皇帝。
宋太祖利用曲宴的机会,把一个可能引发成流血冲突,进而导致国家动乱的大事情,轻描淡写在酒桌上提了出来。
相比以后的朝代中“君臣相疑,不亦乐乎”的诸般案例,宋太祖不可谓不是果断之人、直爽之人,也是有着聪明智慧之人。
(二)安抚与震慑并重,聚拢藩王藩镇之心
宋太祖当政之时,与诸藩镇、藩王举行曲宴,喝酒聊天,在史书中有很多记载,并最终成为惯例。
首先是藩镇,其次是驻守各地的藩王、国主,这些人都是宋太祖至为关心的“潜在谋反者”。
藩镇成为隐忧,最典型的是晚唐发生的安史之乱了;至于藩王,西汉有“七国之乱”,西晋有“八王之乱”,唐初又另有“玄武门之变”,都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大事件,不能不引以为戒。
太祖称帝之初,因为政权不稳,尤其是军队实力派手中的军权还没能有效解除,北汉、后蜀、南唐等仍然独立,所以宋太祖对羽翼丰满的藩镇势力,只能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”。
曲宴作为一项恩宠待遇,成为皇帝统御臣下的一种绝佳武器。曲宴是除加官进爵之外,皇帝表达出来的一种额外的恩宠方式。
节度使入朝奏事和归镇之时,皇帝都会设宴款待,这渐渐成为惯例。
另一方面,为了重建与刷新中央集权统治,中央政府也与各地节度使展开各种样式的博弈。
其实赵匡胤的削藩行动也在同步进行,为藩镇准备的各项曲宴,也起到了安抚藩镇的作用。当然,其中也隐含着震慑意味。
与手握重兵的藩镇、节度使相比较,拥有一块土地的小国国主,同样不能轻视。
对待不同的小国君主,依据不同对象、不同实力、与北宋朝廷的关系之亲疏,赵匡胤所给予的待遇也不尽相同。
建国之初,各地的小国国主,其实是异姓王,并不是赵匡胤的宗亲。
所以,针对一些国家被消灭的异姓国主,赵匡胤既要表现出胜利者的仁慈,也要借机宣示朝廷的无上权威。这时候曲宴这种交际方式,就显得很重要了。
比方说对于后蜀国主孟昶,皇帝给予了特别的荣宠:除加封秦国公尊崇头衔,授予子弟优厚官职外,还两次设宴安慰。孟昶去世,宋太祖辍朝五日,将其追封为楚王,从厚下葬。
到开宝九年南唐后主李煜被俘抵达开封后,则未见到有专门受到宴请的记载,或者与此时全国已基本统一,无必要再顾及被俘的小国国主的脸面了。
(三)并非重文抑武,文武大臣两极分化
人们都知道宋朝重文抑武,重视文官,却无比轻视武将。但在皇帝赐曲宴这件事上,却没有表现出“重文抑武”。
一般而言,派往外地公干的藩镇、大臣、节度使,比较易于蒙受曲宴的待遇,而一般的翰林、文人,除了带有普遍性的宴请群臣之外,则鲜少有机会参加曲宴。
这也是当时曲宴的一个特点,从侧面反映出了宋太祖时代的朝政重心与处事原则。
太祖一朝,史书上几乎看不见为宰辅大臣举办曲宴的记载。宰辅,一般指的是宰相,或者职位上近乎于宰相那些人。
宋太祖一朝的宰辅只有赵普。赵普有很多机会出席不同规模的曲宴,但几乎未曾单独成为宋太祖的宴请对象。他几乎是个忙来忙去的工具人,只是皇帝完成宴请工作的配角。
这个现象让我们怀疑越是皇帝不相信的人,越有可能成为皇帝的宴请对象。皇帝终年未曾宴请某个人,说明在皇帝心目中,他是忠诚可靠的。
皇帝可能经常与臣子一起宴乐,说不准就是在揣摩他们的心思;当然,也有可能是在调查研究,是想了解一个人或者某件事的真相。
与为特定将帅、藩镇、藩王开设的曲宴相比,宰辅和文臣明显机会少的多。推究原因,应该是掌握兵权的将帅、藩镇、独领一国的藩王、国主,更让他放心不下。
太祖即位之初,用的是范质、王溥、魏仁浦三位宰相,以及枢密使吴廷祚,都是留用的后周老臣。
尽管这几人都是过渡性人物,但相比于赵普、薛居正、沈义伦、李崇矩等官吏出身的干部来讲,因为他们不是自己的心腹,多花一些心思也在情理之中。
但这些文人在曲宴中只是陪衬的角色,他们的站位、立场不可避免要站在皇帝一边。文人们在曲宴中的定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,有时候甚至被皇帝剥夺了参加曲宴的特权。
这就是宋太祖一朝的曲宴,有着鲜明的实用主义特征。皇帝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最关注的那些人身上,至于忙来忙去的若干工具人、陪客,他是全然不在意的。
三、曲宴与“和合智慧”
“和合思想”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,宋太祖“杯酒释兵权”表现出他的不擅杀、不喜杀的本性(包括以钱币形式解决外交争端,也与这种本性有关)。
设想在先秦、两汉、元明清各朝,很少(几乎没有)有以曲宴这种温文尔雅的方式解决政治冲突的,更多是兵戎相见,只有人头落地,才能善罢甘休。
身处皇帝高位,不擅杀就等于是仁德了。这个皇帝展现出来几乎就是“和合智慧”的萌芽。
“和合”可以简单地理解成为“和谐”。和谐、融合,不采用诸如武力这样的强硬、过激手段,的确是宋太祖的首要长处。
开国君王的行事作风、制度架设,难免对宋朝的后代君王产生影响,所以宋代的政治制度时刻蕴藏着尽量不以武力、杀戮解决冲突的因子。
曲宴表面上体现为一种宴饮方式,但又与《周礼》规定的宴乐礼制有所不同,是遵循着儒家礼制、伦理框架的制度创新。
但是,曲宴又能完美服务于北宋建立之初的政治局势,这不能不让人啧啧称奇,甚至对宋太祖的政治智慧,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我们甚至所以说,曲宴只是和合思想的外在表现形式之一,历代君王遵循与服膺的儒家思想,才是帮助当政者度过一重重难关的决定性因素。
参考文献:
《宋史》
《资治通鉴》
《通鉴纪事本末》
《宋朝诸臣奏议》
《宋集珍本丛刊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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